靳辉明:新自由主义的危害与拉美左翼运动的崛起
1983年 3 月 14 日,为悼念马克思逝世 100 周年,我国举办了上千人参加的纪念大会。在这个隆重的大会上,我作了题为 《马克思在历史观上的伟大变革》的发言。我发言的开头一段话是: “一种思想体系对历史影响的深度和广度,同它所蕴涵的真理性成正比。随着岁月的流逝,不少风行一时的理论学说失去了昔日的光辉,可是,马克思主义却与时俱进,日益显示出它的真理的威力。在马克思长眠于海格特公墓以来的 100 年中,马克思主义越出欧美,以雷霆万钧之力磅礴于全世界。”①今天,我仍然以这段话来缅怀这位千年伟人。在千年交替之际,马克思被西方学界和媒体评为 “人类纪元第二个千年的第一思想家”和 “千年伟人”,这是对马克思及其理论价值的肯定。
马克思改变了世界。在他离开人世后,他的学说在继续发展,深深地影响着人类社会历史,推动着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曾经一度在世界上出现了一个令资本主义世界胆战心惊的社会主义阵营。尽管20世纪 90 年代初出现了苏东剧变,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处于低潮时期,但社会主义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继续前进。现有社会主义国家在改革中不断发展,诸多国家的共产党从理论到实践在继续进行着探索。这里我要特别讲一讲拉丁美洲的左翼运动,可以说,它是在同新自由主义的斗争中崛起的,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低潮中的一个亮点。
一、新自由主义及其对拉美国家造成的危害
新自由主义不仅是一种影响巨大的社会思潮,而且也是一种现实的经济、政治政策,它已经给不发达国家和地区造成了很大的危害。新自由主义是相对于以亚当·斯密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而言的,是古典自由主义发展到今天而呈现的一种极端的表现形式。完全放任的自由市场经济,就是自由主义的经济发展模式。上世纪 70 年代末和 80 年代初,撒切尔出任英国首相,里根出任美国总统,大力推行新自由主义的经济、政治政策,从此新自由主义便上升为西方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和对内对外的政策原则。
新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就是,在经济上主张尽可能最大程度地自由化、尽可能快地私有化,并且在财政和金融方面采取强硬措施保证自由化和私有化的实施。在政治上极力鼓吹政治和文化的一体化,推行美欧式的多党制、民主化,宣扬政治的多元化和文化的美欧化,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 “西化”。
拉美国家历来是美国推行霸权主义、强权政治和输出经济社会制度以及价值观、生活方式的试验场。在美国的压力和诱导下,拉美国家开始推行体现新自由主义的 “华盛顿共识”,大力推动国有企业私有化、金融和利率自由化,放任外来资本的进入,降低公共开支特别是社会福利开支,放弃国家对经济的管理和控制。 “华盛顿共识”的实施,加速了国际垄断资本对拉美国家的渗透。拉美国家由此变得更加依赖私营经济和国际市场,更加依附于国际垄断资本。新自由主义给拉美国家造成的危害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 经济发展总体缓慢,失业率不断攀升。拉美国家在实行新自由主义之初,有些国家经济有所增长,但随着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深入实施,经济很快下滑。阿根廷和巴西可称为拉丁美洲的 “发达国家”,人均 GDP 曾经达到过 8000 美元。但在新自由主义改革以后,到 2002 年,阿根廷人均 GDP 已经跌到 2665 美元。巴西东北部幅员辽阔的亚马孙州,至今文盲仍占全州人口的一半。与经济萧条相伴随的是高失业率,阿根廷、秘鲁、厄瓜多尔、尼加拉瓜等国的失业和半失业人口占到总劳动人口的 40%以上。
2. 资金大量外流,外债负担沉重。沉重的外债负担是拉美国家经济社会发展的又一个大障碍。从1982 年到 1985 年,拉美向外来资本支付了 1500 亿美元的利息,而同时从这些外资中获得的净收益只有 400 亿美元。到上世纪末,拉美地区资金净流出仍在逐年增加,2004 年达到了 639 亿美元,2005年进一步增加到 675 亿美元,其中外国直接投资的利润转移的增加是重要因素之一。在 1982—2000年间,拉美国家还外债利息总计高达 1.452 万亿,是全部外债的 4 倍还多。2004 年,拉美国家的外债达到 7230 亿美元的天文数字。债务成为欧美勒索和控制拉美国家的手段和工具,成为阻碍拉美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沉重枷锁。
3. 两极分化严重,社会动荡不安。推行新自由主义政策的最大后果,就是产生了严重的社会两极分化。巴西的基尼系数曾高达 0.6,经过几年的调整,到 2004 年仍高达 0.58。阿根廷的基尼系数曾经达到 0.57,到 2006 年仍为 0.48。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拉美 20%最富的人和 20%最穷的人在社会总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大约相差 6 倍。而实行新自由主义后这一差距迅速拉大,1999 年拉美 10%最富的人和 10%最穷的人在社会总收入中所占的比重大约相差 40 倍,2002 年上升到 46.6 倍。据阿根廷学者提供的数字,1960 年拉美国家人口中处于贫困状态的有 1.1 亿,到 1994 年达到了 2.093 亿,2004 年竟高达 2.22 亿。严重的两极分化,使得这些国家秩序混乱,社会动荡,人们缺乏安全感,盗窃和抢劫成为司空见惯的现象。两极分化和严重的贫富差别也成为黑社会势力滋生和猖獗的温床。仅圣保罗市就有七个黑社会集团,它们使用的武器比警察还要先进,黑社会势力甚至敢公开向警察挑战。可以说,严重的社会问题和社会矛盾,是新自由主义政策造成的最大、最直接的后果。
二、新自由主义在拉美的失败与拉美左翼运动的崛起
拉美左翼运动的兴起,是拉美国家存在的尖锐的社会矛盾造成的,也同新自由主义在拉美国家的推行及其失败有着直接的关系。新自由主义得逞,左翼力量必然遭受巨大的压力;反之,新自由主义失败之时,就是左翼运动崛起之日。上世纪末,正在为争取执政地位而奋斗的巴西劳工党领袖、后为巴西总统的卢拉曾经预言:在 6—8 年内,拉美大多数国家将由左派政党执政。这个预言今天已经变成现实。拉美政治 “左转”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在 20 世纪 70—80 年代,拉美左派试图通过武装斗争和游击战争夺取政权,变革社会制度,而现在他们通过选举纷纷在一些主要国家上台执政。1999 年查韦斯大选获胜,当选为委内瑞拉总统,标志着拉美左派新阶段的开始。接着上台执政的有巴西劳工党领袖卢拉 (2003 年初)、乌拉圭进步联盟——广泛阵线主席瓦雷·巴斯克斯 (2004 年 3 月初)、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领导人莫拉莱斯(2005 年 1 月)、智利社会党领导人巴切莱特 (2005年)等。此外,2006 年是拉美的大选年,又有一批拉美国家左翼领导人或者再次连任或者新当选为国家总统。在 2007 年的总统选举中,有两点值得注意,一是阿根廷总统夫人费尔南德斯代替她的丈夫基什内尔成为阿根廷第一位女总统。她明确表示她是为广大穷人服务的。二是危地马拉希望联盟党的阿尔瓦罗·科洛姆在选举中获胜,成为该国历史上第一位左派总统。埃菲社报道说: “这意味着左派在拉美地区的又一次胜利,也是左派在这个传统的右派掌权国家获得的前所未有的胜利。”②目前,拉美已经有 3/4 的国家政权掌握在左翼或者倾向左翼的领导人手中。
在拉美左翼领导人中,需要提及的是,科雷亚当选厄瓜多尔总统引起了国际社会的特别关注。他被誉为南美的又一个 “查韦斯”。他在 2005 年 10月 12 日的竞选活动中说: “查韦斯是我的朋友”,“我们总说我们是席卷拉丁美洲潮流的一部分,我们期待一个团结的拉美,反抗非人道、残酷的全球化。”他批评跨国公司使厄瓜多尔沦为南美洲经济最贫穷、政治最不稳定的国家之一。有的媒体把查韦斯、莫拉莱斯和科雷亚视为卡斯特罗以后拉美新的 “反美铁三角”。更值得注意的是,科雷亚当选总统时年仅 43 岁。他曾经留学比利时,最终从美国伊利诺伊大学毕业,获得经济学博士学位。一些年轻的文化素质比较高的领导人当政,势必会提高拉美左翼运动的水平,对拉美左翼运动产生深远的影响。
左翼与右翼、左派与右派的概念诞生于 18 世纪法国大革命时期,表示在政治上或对现实社会问题的两种对立倾向,一直沿用至今。其内涵随着时间和条件的改变会有所不同,但一般说来,右翼或右派是指保守的、维护现存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的倾向或势力,而与此相对立,左翼或左派则是指政治上激进或革命的倾向和党派,它主张变革现存社会或改革现行的政治制度和社会秩序,推动社会的发展。拉美左派也具有一般左派的基本特征。
拉美的传统左派主要是指社会党或社会民主党,以及一些激进团体和革命武装组织,它们主要是反对资本主义、反对美国霸权主义,具有鲜明的社会主义倾向。而今天的情况是,一方面左翼的势力、队伍和人数在扩大,另一方面其成分又十分复杂,什么是左翼和左派难以准确界定,但它们总体上属于左翼范畴,对世界社会主义运动新的复兴是有利的。究其原因,拉美左翼运动的高涨是全球化、新自由主义和国际垄断资本所造成的复杂的社会问题在政治上的反映。俄共主席久加诺夫称:“这是一块我们正在见证其加速 ‘变红’的大陆”。哥伦比亚学者豪·恩·博特罗认为, “拉美左派的高潮不是暂时的,而是长期的现象”。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改革持批判态度,主张通过社会变革实现真正的社会公正和政治民主,反对由以美国为代表的国际垄断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要求建立更为平等和合理的国际秩序,成为当今拉美左派占主导的政治理念和政策主张。
总之,新自由主义政策造成的拉美地区极端的不平等、不公正及其导致的严重的社会问题,是拉美左翼运动产生的土壤。这种状况同拉美的民主政治相结合,必然导致拉美近年来左派纷纷上台执政。这无疑有利于世界社会主义事业的复兴,应当把拉美的左翼运动看成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2014 年拉美将迎来一个新的选举年,有七个国家将先后举行大选。民调结果初步显示,拉美左派与右派力量继续相持,左派占优势的格局在新的一年里不会发生大的改变。左派的优势地位主要来自广大贫苦群众的支持。这十多年来,由于社会比较稳定,拉美地区经济有较大发展,人们的生活有较明显的改善,贫富差距有所缩小,而且中产阶级势力有所增强。面对这种形势,拉美左派如何应对,如何保持自己的优势地位,是一个新的课题,也是一个新的考验。
三、拉美左翼运动与社会主义的关系
拉美左翼同社会主义的关系可以分两种情况:一种是举起社会主义的旗帜,公开宣称搞社会主义;另一种情况是不讲是在搞社会主义,实际上其实践活动带有社会主义的性质或倾向。
第一种情况,最突出的代表是委内瑞拉的查韦斯、玻利维亚的莫拉莱斯和厄瓜多尔的科雷亚。众所周知,2005 年初,查韦斯在第五届世界社会论坛发表讲话,提出了在委内瑞拉建设 “21 世纪社会主义”的构想,开始将政治、经济和社会发展的目标定向为社会主义。在政治上,主张以参与制民主代替代议制民主,建立人民的国家政权,建立民主的、公正的国家机制,充分调动广大民众参与国家的管理;在经济上,反对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主张建立国有企业,加强国家对经济的管理和调控,建立国有经济占主体地位的国家所有制、社会所有制和个体所有制的混合所有制体系;在社会方面,主张实现社会公平、正义、自由和互助,注重社会福利,减少社会贫困;在对外政策上,主张世界多极化,维护发展中国家的团结,捍卫国家主权和独立,通过与其他国家的交流与合作实现外交的多元化等。③“21 世纪社会主义”构想的提出,实际上是查韦斯试图将他所领导的 “玻利瓦尔革命”的性质从民主主义提升为社会主义。
莫拉莱斯本来就是玻利维亚争取社会主义运动的领导人。他说他奉行的是 “公有的社会主义”,而查韦斯称莫拉莱斯奉行的是 “玻利瓦尔印第安社会主义”。因为在印第安人的社会结构中存在着原始共同体因素和公有制历史传统,所以,马克思所说的跨越资本主义 “卡夫丁峡谷”的设想在这里有可能变成现实。莫拉莱斯在玻利维亚也实行了国有化和土地改革。他说, “不管人们称之为社会主义者还是共产主义者,至少拉丁美洲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存在种族主义的或者法西斯主义的总统。资本主义在拉丁美洲所造成的只是损害。”这就是说,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问题上,他选择的是社会主义。
至于科雷亚对社会主义的态度,我们可以看看2007 年阿根廷新闻社的一个报道。该报道说:科雷亚正致力于制定一部新宪法,而这个宪法的基础是“21 世纪社会主义”。报道引用科雷亚的话说: “我们将要开展一场彻底、深刻、迅速地改变政治、社会和经济结构的全民革命”。他斥责过去的政策是“拜美国政府的政策所赐”,并认为 “这些政策已成为厄瓜多尔,乃至拉丁美洲的灾难”。他说, “为了推行这场全民革命,我们需要 21 世纪社会主义。很多人让我们冠之以 ‘人道主义’。我们拒绝了,因为我们不惧怕这个词汇。我们将利用社会主义探寻公平、公正和能够提供巨大生产力和就业机会的经济。” “我们的计划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它同马克思和恩格斯的科学社会主义异曲同工。例如,21 世纪社会主义中,人民处于主导地位,而非市场。市场应当是一个良好的服务部门,而非主人。人类不应该继续被当作用于积累资本的生产工具……市场经济强调商品的创造与价值,而忽视人类的需求,生态环境的代价等。” “我们重视集体协作,这也和经典社会主义不谋而合。我们应当克服将个人主义作为社会动力的错误观点:个人主义将利己主义美化为社会的至高美德,把竞争当作生活的方式。”④这里比较鲜明地表达了科雷亚的社会主义思想,而且更带有理论性。
可以看出,不管查韦斯、莫拉莱斯、科雷亚的社会主义思想是否成熟,表述是否准确,对其理论和实践也仍需观察,但从总体上看,他们的主张具有明显的社会主义特征,特别是关于生产资料的公有制和集体所有制的理论与实践,以及对资本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坚决否定的态度更值得关注。
第二种情况是不公开讲社会主义,以平民主义或民众主义面貌出现,主张社会公平和正义,反对社会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反思新自由主义,主张改变现存社会制度,为广大中下层民众的生存和利益呐喊。多数拉美国家左翼总统都程度不同地持这种观点。他们的思想中也具有着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
关于这种情况,美国 《每月评论》2005 年 7—8 月号刊登了安德鲁·布莱克曼题为 《什么是社会主义的灵魂》的文章,该文阐明了这个问题,提出了许多关于 21 世纪社会主义的新的、颇有启发意义的论点。作者认为,这些左翼领导人的思想资源和实践风格多样化,更具本土化色彩,但这恰恰体现了社会主义的灵魂。文章说,他们没有读过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书,也没有读过卢卡奇和葛兰西的著作,但是他们从现实社会生活中捕捉住了社会主义的基本思想,这就是公平、正义、自由、民主等基本人权。拉美的左派把全球化和新自由主义造成的极端的不平等和贫富分化同 500 年来的殖民统治和剥削联系起来,认为这是新一轮的殖民主义。在他们看来,是否搞社会主义,主要体现在实践中是否关心民众的疾苦,解决社会两极分化和不公正问题。
对拉美的左翼运动,以上只是初步的分析,还应该进行跟踪研究。当前一个值得关注的问题是,拉美国家的领导人比较普遍地存在着缺乏理论创新和理论指导的现象,因此对新自由主义的反思不够深入,对未来的发展战略和发展思路没有进行明确的理论阐发。这种缺乏理论指导的状况,使得一些拉美国家未来前景扑朔迷离,如果不能从理论上彻底清算新自由主义的影响,找到正确的发展模式,要把已经取得的成果坚持下去也是困难的。但是,不管怎样,拉美左翼运动的兴起,使人们在国际共产主义低潮时期看到了世界社会主义复兴的希望。
注释:
① 靳辉明: 《马克思在历史观上的伟大变革》, 《红旗》1983 年第 6 期。
② 埃菲社: 《科洛姆当选危地马拉总统 拉美左派再下一城》,参见 《参考消息》2007 年 11 月 7 日。
③ 刘婷摘译 《委内瑞拉正转向社会主义——查韦斯在世界社会论坛的演讲》, 《国外理论动态》2005 年第 7期。
④ 阿根廷新闻社: 《科雷亚总统的 21 世纪社会主义》,参见 《参考消息》2007 年 11 月 5 日。
(作者简介: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社会科学院马克思主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理论研究和建设工程首席专家)
《江汉论坛》2014年第2期